我爸他父亲,应该是我爷爷,住院了。可我从不习惯叫他爷爷,迫不得已提及他,都称呼老头。在我的印象里,老头子是及其厌恶我的,因为我是女孩,我还未满月就分了家,我能长大全靠姥姥姥爷接济。我三岁那年,老二也就是我爸他二弟,未婚先育,很争气地一举得男,老头子很喜欢,恨不得把孙子时时刻刻绑在裤腰带上。他实在太喜欢孙子了,以至于孙子他妈吃饭得坐正位,婆婆把饭和筷子端到跟前,饭不合口就骂街,有矛盾就动手,几次都把老头揍得头破血流,那他也是高兴的。我五岁那年,凑巧在他们家,也是一个夏天,那天太阳好热呀,老头要去市里的利民市场买配件,并且要带孙子去。我知道了非要闹着去,老头实在甩不脱,牵着孙子走在前头,我满脸对进城的憧憬亦步亦趋。拖鞋不太跟脚,小小的我生怕掉队,努力在大太阳下跟上他们爷俩的脚步。从村里走到车站,老头始终没回头看我一眼。那时候去市区也要坐3路公交车,好在人小不用买票。车走了好久,在三角花园下车,步行到利民市场。老头牵着孙子步履匆匆,我不争气的拖鞋拔缝了一只,更跟不上他们的步伐。老头回头看我一脸嫌弃,可也不愿意背着我,他牵着孙子对我说:好好走,到了市场给你买一双新的。我可真实在,拖拉着坏拖鞋身残志坚地跟在后面,满脑子开始展望着我的新拖鞋。从三角花园到利民市场,再走回来,坐上3路公交车,下车走回村里,最终我也不知道我的新拖鞋长什么样子。5岁的我,在那个夏天,突然一下就知道了失望的滋味。那个时候他特别有钱,不仅仅是万元户。可以给老二老三同时每人买一辆五征三轮车,却没钱给我买一袋八块钱的大头娃娃的奶粉。二十几年后我再想那个夏日,老头没把我扔在市里,已经是他对我最大的爱了。我慢慢长大,老头总爱把我和他孙子一起比,每次都要下一遍女孩不如男孩,我不如孙子的结论。我高考那年,他孙子中考,我侥幸过了本科线,我爸终于觉得扬眉吐气。他孙子没考上八中,舜耕给自己学校的初中生降了30分,孙子终于够到了录取的最低分数线花了万把块钱,进了舜耕。老头的脸拉得比长白山都要长,听说我爸要给我办升学宴,脸都快成猪肝色了:出那个洋相干什么?我心里特别清楚,不是因为我爸出洋相,而是我压了他孙子一头,更是升学宴一办,他要掏钱。他不是没有钱,只是这钱花在我身上让他肉疼。也是那个夏天,我爸的奶奶,我叫老奶奶,她去世了。农村办丧事规矩多,要贴个榜,上面写着各人的分工。本家负责写挽联的爷爷说我:闺女字写得不错,要不你来写吧?我怕给写坏了,一直推拖,他说没关系,写字而已。我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就在他的指挥下在大白纸上挥毫泼墨。周围聚了很多人,都问这是谁家姑娘,还挺不错,我爸觉得很露脸,隔着人群笑出了褶子。我累得满头大汗终于写好了,大老总来了,指着我写满的大白纸说:这女孩写的不能用啊,得换一个。我放下笔就出去了,心说不能就不能吧,人说女孩写的不能,不是我写得不好。进了院子就是灵堂,大家都在守灵,老头当着众人的面儿特意过来对我说:你看,爷爷就说男孩比女孩强吧,你看你是个闺女,连字人都不让你写。我盯着他那张老脸,死死瞪着他的眼,过了一会他闪了一下眼神,有点慌乱,转身走了。从那次开始,他没再明目张胆地说过我。2016年我的好运气来了,成功考上了编制,虽然背井离乡,虽然很偏远,虽然要倒好几趟车,虽然路上要好久。可我心里会踏实。2017年秋天,老三去偷人家鱼,把自己给电死了。留下了好几个闺女,没儿子。老头疼得不得了。所以孩子也是要有眼缘的吧,同样是孙女,老二老三家的孙女他都爱的不行,只是对我横眉冷对,恨不得掐死。那年春节,家里显得有点压抑,毕竟死了个人嘛。中午说要在我们家吃个团圆饭,我实在兴趣不大,遂和我弟在村里磨蹭到饭点才回家。我进了家门,老头坐在屋里。从秋天老三的葬礼之后我们就没见过面了。他跟我说的新年第一句话是:你放假了在家没事,给你几个妹妹补补课。我没吭声就上楼了。饭好了我下楼吃饭,刚走下楼梯,他跟我说了新年的第二句话:你放假没事,给你几个妹妹补补课。我没说话,去洗了手坐下来,开席了,整体氛围很好,虚伪又热情,一派过节的祥和。酒过三巡,老头放下杯子对我说了新年的第三句话:你放假在家没事,给你妹妹补补课。恰巧,我和他坐对面,他隔着桌子直望着我,全世界都安静了,看着我俩等我的回答。我平静地扫了大家一眼,依旧拿着筷子横扫千军,我不是不想说话,只是怕我张嘴委屈会流出来。这也是我亲爷爷,新年了,许久不见,他给自己名义上的亲的,长孙女,就说了三句话,没有一句话是关于我的。年岁越长,我越不宽容,我们就更陌生,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再对我冷嘲热讽,我宁愿绕路都不想看他一眼。祖孙关系实在是讽刺。我看书上写的《有的人》,总在感慨古人诚不我欺,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而有的人活着,还不如死了。
评论:
自愈系: 三句话也不是不关于你,毕竟说的都是“你”放假了
作者: 我怀疑你是老头派来的[吃瓜]
乔宇: 当老爷子说出让你帮妹妹们补课的时候 其实就是承认了你长孙女的事实 也放下了你是女孩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