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生活就像一具幻灯,在人工光的照耀下,他长久地透过玻璃进行观察。如今,没有那片玻璃,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看到了那些画得很差的图片。“对,对,这些都是使我激动、使我心醉、使我痛苦的幻象!”他自言自语,在头脑里翻阅着生活幻灯的主要图片,现在他是在冰冷的白光——死的白光照耀下观察这些图片的。“瞧,这些画得很差的图片,一度曾显得那么美丽和神秘。荣誉、社会地位、对女人的爱情、祖国——这些图片我以前认为多么重要,具有多么深远的意义啊!可是这一切,在那个为我而来临的早晨的冰冷白光照耀下,又显得多么简单、苍白和粗糙!”他一生遭遇的三大不幸使他特别难过:他对一个姑娘的爱情、父亲的去世和占领了俄国半壁江山的法军入侵。“爱情!……我觉得充满神秘魅力的那个姑娘,我原来多么爱她呀!我有过同她共享爱情和幸福的充满诗意的计划。唉,我真是个天真的孩子!”他愤恨地出声说,“可不是!我相信理想的爱情,以为我离家一年她会对我忠贞不渝!就像寓言里温柔的小鸽子,她会相思得憔悴。这一切其实要简单得多……这一切真是太简单太可憎了!” “父亲在童山大兴土木,以为那是他的地方,他的土地,他的空气,他的农奴,可是拿破仑一来,眼里根本没有他这个人,把他像路上的一块木片那样扫掉,他的童山和全部生活就被摧毁了。玛丽雅公爵小姐说,这是上天的考验。他人都没有了,还考验他做什么?他死了!再也不会复活了! 那么这是考验谁呢?祖国啊,莫斯科毁灭啦!明天我将被打死,甚至不是被法国人打死,而是被自己人打死,就像昨天一个兵在我耳旁放了一枪。于是法国人一来,就抓住我的双脚和头随便扔进坑里,免得我在他们鼻子底下发臭。将来还会出现新的生活秩序,别人也会适应那种生活,可是我不会知道,那时我已不在人间。” 他闭上眼睛,一个个形象交替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在一个形象上快乐地停留了好久。他历历在目地想起彼得堡的一个黄昏。娜塔莎生气蓬勃、神情兴奋地讲给他听,去年夏天她去采蘑菇,怎样在大树林里迷了路。她颠三倒四地描述着树林深处的景色、她的感受、同她遇见的养蜂人的谈话,同时一再说:“不,我不会讲,我讲得不好;不,您不会明白的。”虽然安德烈公爵一再安慰她说他明白。事实上他的确明白她要说的一切。娜塔莎对自己的话感到不满,她觉得她没能把那天感受到的诗意洋溢的感情表达出来。“那老头儿真是可爱,树林里那么阴暗……他心地真善良……不,我不会讲。”她涨红了脸,激动地说。此刻安德烈公爵快乐地微微一笑,就像当时瞧着她的时候那样。“我了解她,”安德烈公爵想,“不仅了解,而且喜欢她的精神魅力、她的诚恳、她的坦率、她那同肉体结合在一起的心灵……我爱这心灵,爱得那么强烈,爱得那么快乐……”他突然想到他的爱情是怎样结束的,“他原来根本不需要这个。他根本没看到、也不理解这个。他只看到她是个漂亮鲜艳的姑娘,他不屑把他的命运同她结合在一起。那么我呢?他至今还活着,还活得高高兴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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