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照片(2) 希望,只是希望,不是吗?这个梦一直都没有醒,我也一直都在梦里,又或者我从来都没有做过梦,我不敢做梦。醒来之后,我还是一个小孩,只不过少了许多,又多了些沉重的什么。 父亲被送去医院之后,没几天就直接回去了老家乡下。再次见面,就已经是在学校里被突然接走,回乡下的那一天了。 再见父亲,他已经是满脸蜡黄,头发顶端凌乱得能看出来是许久没洗澡,最前面的刘海和鬓角又异常地整齐,似乎是特地梳理过。牙齿更加熏黄;长时间卧床,口臭就更甚了,隔着几米,只要他一张嘴就能闻到——在那段时间,亲戚们私底下经常拿这么一件事情来嘲笑他。眼睛里没有了神,虽然时刻贴着最强效的镇痛药,但依然还是能看得出来他被长时间的病魔和疼痛折磨得不成人型;却似乎好像,依然因为我的到来,硬挤出了几点精神气,还久违地笑了出来,嘴巴说着:“我儿来啦,阿bòng(家乡白话里“屁股”的“屁”字的另一种说法和发音,他在家里爱这么称呼我)来啦。” 然后招呼我到他的跟前,像以往那样,捋着我的头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我头发里努力地帮着挑虱子呢!又或者是,未来人生里的,他能想象到的,却再也无力帮助,不能挑除的虱子。 我不敢和他对视,害怕从他的眼前里读出来了期许,更害怕从中看到了彼此的末日。我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只是低着头,轻声地回答:“嗯……” 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却不知道他能否知道我是爱他的,我希望他能够是知道的,不至于失望。 其实在他喊我过来之前,是母亲和亲戚们先招呼我的。他躺在里屋,还没起床;又或者应该说,除了上厕所,以及那些天里到生长他的地方,曾经路过的足迹,走过的路途和拜访过的人家都再走过和看过了一遍,以及他曾经激荡过的母亲河边驻足观望,看那河里的儿童,或者是自己的儿时和过往,否则他一天里几乎就都是躺着在床上的。 亲戚们远远地看着车子到了,等到母亲下车先是说了一声“到了”,他们便就群起而呼应,一声接着一声地喊着:“他来了,阿泓来了!” 这场景,颇有几分像古装剧里,大臣和太监们传呼着重要人物上朝,又或者是皇帝出行时,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接连着呼应,一浪接一浪的画面。似乎是生怕别人听不到了自己的喊声,最后面分起功劳来,落了名次一样。只有少数真有心的人,才定得下来,然而没有什么叫喊,知道我即将要面对什么,只是更露出悲伤的神情。 然后母亲把我交给了身旁的亲戚,自己走进里屋,小声地对床上的父亲说着我来了,搀扶着他起来,慢慢地走了出来。一边走,嘴上还惦记着重复着那几句话;明明全是悲伤的神情,却不知道为何又出现了几分欣慰和希望。 反观有的亲戚,那就全都是激动,甚至是快乐了,就好像终于快要看到了长跑的终点,心里有了计划和想象,做好了要上台领奖的准备了。 本来我是应该住在同一个屋子里,以应对随时出现的突发情况,但是由于我实在是害怕,整夜都睡不着,就又把我安排到了一个亲戚的家里住着。 也没住上几天,那是冬季某一天的早晨,亦或是中午,亲戚急急忙忙地把我拉着,问是为什么就都不说,只让我坐在摩托车尾,穿过那拥挤而热闹的人群,直奔父亲的住所,奶奶的家里去。那一天,对于集市里的人们来说,一定是非常快乐和热闹的日子,因为我记得那是一个“圩日”,摩托车在路上因为不遵守交通纪律,胡乱走动的行人们,而被迫停下来了好多次。 等赶到奶奶家里的时候,已经晚了,没有能见上父亲的最后一面。只看见他安静地躺在了那里,没有了半点儿动作和声响。紧闭着的眼皮,眼边还留着一段清晰的泪痕,只是不见了水珠。还是太晚了。 在赶到里屋,掀开那薄薄的布帘子,见到这么一幕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并不是哭泣,而是冲击,以及之后的震惊。心中就好像有着巨大的海浪在反复冲刷,然后某些东西在不断地崩塌,又试图重建,紧接着更多的崩塌,直到我放弃了抵抗。 母亲则是在客厅,靠着一位女性朋友的肩膀,哭成了泪人,满脸通红,嘴巴和眼睛都拧做了一块,说不出半点儿话语;支支吾吾地,好像是在重复着那几个字,可能是父亲的名字,也可能是“怎么”、“这样”,等等的短语或者短句;听不清,只觉得那几个字的音节很像,又或者在这个时候不管说的是什么,最后都会迸发成了一样的声音。那些声响,正是痛苦的呻吟和绝望的呐喊。 母亲甚至没有意识到我来到了跟前,我也还没来得及安慰母亲,大概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就被众人簇拥着进的里屋。 直到有一个亲戚在我耳边提醒我,让我喊:“爸爸”,我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喊了,依然没有半点儿反应,便就更加确认是来迟了,他已经走了。 这时候,有个亲戚就说了:“前面的人喊他还有一点点反应来着,留了眼泪,却没发出声。看那里。” 指了指父亲遗体的眼角,又说:“怎么到你,就没有反应了?晚了晚了。没见上最后一面。以为能看到些回光返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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