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庐山(小说)
青玉峡的晨雾如此浓稠,以至于山径草叶,皆有水滴,行走中,布履也沾染颇多,以至行走时微觉潮腻。
竹杖芒鞋,一行人踯躅前行,在化不开的雾汽里,互相关照。
步履沉重,偶尔竹杖会在石阶上无意磕击,侃侃地敲出清冷回响,在沉默的路上,这也算是一种伴奏。
“此来庐山,不作一字”,我一字一顿,告知随行,有点像决绝的誓言。
那些苦难的日子教会我,有些诗,该烂在屋角的酒坛里,有些话,该埋进东坡的菜地下。
“居士可是来庐山寻诗的?”脆生生的童音从雾中传来,惊散了雾霭。
小沙弥面容清秀,年纪不过总角,僧袍下摆沾满了苍耳,腕间的菩提子随步伐移转,叮咚作响。
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让我想起黄州雪堂的铜铃。
“小师父,请问往五老峰的路……”
“左转踏云,右转听泉。”
小沙弥一边回答,一边调皮地塞给我两颗青杏,酸气冲腮。
“尝尝吧,这可是老杏树上刚摘的,居士算第一个品尝。师父说今日有贵客,让我出来采些云雾茶。”
听着孩子絮絮叨叨,新果酸涩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微风飘荡,卷走了我刚才不作诗的誓约。
三叠泉轰鸣如雷,自谷底涌来,雾中树叶微微发颤。
五老峰的云雾变幻莫测,但相比之下,汴京的朝堂生态和官场逻辑,似乎才更难捉摸。
当初欧阳修王安石缠斗,自己想做个看客,奈何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如今南下至此,却才算看得透彻。
念及京中诸事,在这云雾笼罩的地方,像是突然茅塞顿开。
五老峰第五座石峰撕开雾障时,我轻轻地吟哦,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那小沙弥鬼魅般立在身后,续上了我的诗。
看着茶盘里新焙的龙团腾起青烟,不禁大惊。
看我吃惊的样子,少年微笑道,
“师父常说,诗是山魂借人口舌而已。”
三日后。香炉峰云海磅礴,忽见万马踏雪,转瞬又成素练垂天。
“那日接的诗句……” 我本来想赞扬他几句。
话音未落,小沙弥突然扯我衣袖:“快瞧西林壁那边!”
金光劈开云阵,五老峰霎时镀作金身罗汉。石壁在闪闪发光。
“师父又说,字是缚心的锁链。” 小沙弥边说边甩手将枯枝掷入云海。
“就像这云雾,你说是山在动,还是云在动?”他指着远方的峰峦。
枝影坠入深渊的刹那,我忽然放声大笑。
笑声惊起白鸟,羽翼掠过头顶的松枝,恍若掠过二十年前出蜀时,父亲船头那柄划破江雾的竹篙。
西林寺第七夜,松涛声终于不再恼人。
月光将我“不作一字”的刻痕拓在禅房墙上,像极了乌台狱中那扇铁窗的形状。
记得那年深秋,狱卒靴声在石廊荡起回声,我蜷在稻草堆里数着更漏,把平生诗句嚼碎了咽下肚。
晨钟撞破残梦时,老住持正在廊下扫雾。
竹帚擦过青砖的声响,与汴京宫阙的玉漏声重叠。
“东坡居士可见过庐山真容?”
望着廊外变幻的峰峦,我忽觉喉头发紧。
十日前在五老峰,五日前在锦绣谷,每个时辰的山形都似轮回转世。
见我默然,老僧微笑,将竹帚倚在古柏上:
“慧远大师建寺时说,庐山不在眼中,在脚下。”
雾散时,小沙弥端来砚台,羊毫在我指间重若千钧。
檐角铜铃轻晃,一滴宿露坠入砚心,墨色泛起涟漪。
忽然间,似乎看见黄州江心的孤舟在浪尖沉浮,赤壁的惊涛拍碎月光,半生颠沛,在庐山,都化作了云烟过眼。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笔锋触及粉墙的刹那,雪堂抄经的孤寂、凤翔治水的豪情、徐州抗洪的焦灼,忽然都变得轻如柳絮。
“好个只缘身在此山中!”看我掷笔,小沙弥拍手笑道。
望着这个灵秀孩童,恍惚好像是见到当年自己在眉山老宅,母亲教我临摹《兰亭序》时,砚中映出的稚嫩脸庞。
踏出寺门时,五老峰已隐入雪幕。
布履碾过薄雪,身后忽然传来小沙弥的吟诵:“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分明是一句劝人看开的偈语。
驻足回望,见他立在碑廊前,腕间菩提子映着雪光,分明是二十年前出蜀时,父亲系在我剑穗上的那颗青玉。
雪粒扑在脸上,化作温热的溪流。
原来,这半生执念,不过是云海中的一粒冰晶,转瞬即逝。而人间爱恨,何尝不是庐山烟云,看不开的,都是云中漫步的行者啊。
远山传来低沉的钟声,从背后传来,像是一声绵长的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