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夹在空白与空白之间,分不出何为正确何为不正确,甚至自己希求什么都浑浑噩噩。我独自站在呼啸而来的沙尘暴中,自己伸出的指尖都已看不见。我哪里也去不成,碎骨般的白沙将我重重包围。 “我们大家都在持续失去种种宝贵的东西,”电话铃停止后他说道,“宝贵的机会和可能性,无法挽回的感情。这是生存的一个意义。但我们的脑袋里——我想应该是脑袋里——有一个将这些作为记忆保存下来的小房间。肯定是类似图书馆书架的房间。而我们为了解自己的心的正确状态,必须不断制作那个房间用的检索卡。也需要清扫、换空气、给花瓶换水。换言之,你势必永远在你自身的图书馆里。” 我看着大岛手中的铅笔。这使我感到异常难过。但稍后一会儿我必须继续是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至少要装出那种样子。我深深吸一口气,让空气充满肺腑,将感情的块体尽量推向深处。 “世界是隐喻,田村卡夫卡君。”大岛在我耳边说,但是,无论对我还是对你,惟独这座图书馆不是任何隐喻。这座图书馆永远是这座图书馆。这点无论如何我都想在我和你之间明确下来。” “当然。”我说。 “非常solid、个别的、特殊的图书馆。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 我点头。 “再见,田村卡夫卡君。” “再见,大岛。”我说,“这条领带非常别致。” 他离开我,直盯盯地看着我的脸微笑:“一直在等你这么说。” 有比重的时间如多义的古梦压在你身上。为了从那时间里钻出,你不断地移动。纵然去到世界边缘,你恐怕也逃不出那时间。但你还是非去世界边缘不可,因为不去世界边缘就办不成的事也是有的。 我闭目合眼,释放身体的力气,缓松紧张的肌肉,倾听列车单调的声响。一行泪水几乎毫无先兆地流淌下来,给脸颊以温暖的感触。它从眼睛里溢出,顺着脸颊淌到嘴角停住,在那里慢慢干涸。不要紧的,我对自己说,仅仅一行。我甚至觉得那不是自己的泪水,而是打在车窗上的雨的一部分。我做了正确的事情么? “你做了正确的事情。”叫乌鸦的少年说,“你做了最为正确的事情。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得像你那么好。毕竟你是现实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 “可是我还没弄明白活着的意义。”我说。 “看画,”他说,”听风的声音。” 我点头。 “这你能办到。” 我点头。 “最好先睡一觉。”叫乌鸦的少年说,“一觉醒来时,你将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 不久,你睡了。一觉醒来时,你将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 ——海边卡夫卡 《海边的卡夫卡》中文版序言 这部作品于2001年春动笔,2002年秋在日本刊行。 在这部作品中我想写一个少年的故事。之所以想写少年,是因为他们还是“可变”的存在,他们的灵魂仍处于绵软状态而未固定于一个方向,他们身上类似价值观和生活方式那样的因素尚未牢固确立。然而他们的身体正以迅猛的速度趋向成熟,他们的精神在无边的荒野中摸索自由、困惑和犹豫。我想把如此摇摆、蜕变的灵魂细致入微地描绘在fiction(小说)这一容器之中,藉此展现一个人的精神究竟将在怎样的故事性中聚敛成形、由怎样的波涛将其冲往怎样的地带。这是我想写的一点。 当然您一读即可知晓,主人公田村卡夫卡君不是随处可见的普通的十五岁少年。他幼年时被母亲抛弃,又被父亲诅咒,他决心“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他沉浸在深深的孤独中,默默锻炼身体,辍学离家,一个人奔赴陌生的远方。无论怎么看——在日本也好,或许在中国也好——都很难说是平均线上的十五岁少年形象。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田村卡夫卡君的许多部分是我、又同时是你。年龄在十五岁,意味着心在希望与绝望之间碰撞,意味着世界在现实性与虚拟性之间游移,意味着身体在跳跃与沉实之间徘徊。我们既接受热切的祝福,又接受凶狠的诅咒。田村卡夫卡君不过是以极端的形式将我们十五岁时实际体验和经历过的事情作为故事承揽下来。 田村卡夫卡君以孤立无援的状态离开家门,投入到波涛汹涌的成年人世界之中。那里有企图伤害他的力量。那种力量有的时候就在现实之中,有的时候则来自现实之外。而与此同时,又有许多人愿意拯救或结果上拯救了他的灵魂。他被冲往世界的尽头,又以自身力量返回。返回之际他已不再是他,他已进入下一阶段。 于是我们领教了世界是何等凶顽(tough),同时又得知世界也可以变得温存和美好。《海边的卡夫卡》力图通过十五岁少年的眼睛来描绘这样一个世界。恕我重复,田村卡夫卡君是我自身也是您自身。阅读这个故事的时间里,倘若您也能以这样的眼睛观看世界,作为作者将感到无比欣喜。 村上春树 二00三年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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