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自杀。判断人生是否值得活,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至于世界是否有三维,精神是分九个还是十二个范畴,这些都是次要的都是儿戏罢了。首先得找到答案。正如尼采所要求的那如果一个哲学家想要自己的哲学思想受到重视,那他必须以身作则。如果是这样,人们就会懂得回答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因为这种回答先于决定性的行动。 只有基于事实并加上恰当的抒情,才能既打动我们的心又照亮我们的思想。对如此质朴和伤感的主题,可以设想,博大精深的辩证法应当让位于比较谦逊的精神气度。既出于人之常情,又富有同情心理。 人们一向把自杀看作一种社会现象。我则首先研究个体思想与自杀之间的关系。自杀这一举动,如同一件伟大的作品,是在心灵的最深处酝酿的。本人并不知情。 开始思索等于开始被消耗。社会对此是无多大关系的。 自杀,在某种意义上像在情节剧里那样,等于承认,即承认跟不上生活抑或不理解人生。自愿死亡意味着承认,哪怕是本能地承认这种习惯的无谓性,承认缺乏生活依据的深刻性,承认日常骚动的疯狂性以及痛苦的无用性。 在被突然剥夺了幻想和光明的世界中,人感到自己是局外人。这种放逐是无可挽回的,因为对失去故土的怀念和对天国乐土的期望被剥夺。这种人与生活的演员与舞台的分离,正是荒谬感。所有健全的人都想过自杀无须更多的解释便能承认,这种荒谬感和对虚无的向往有着直接的关系。 自杀的人往往对人生的意义确信无疑。 人们对自己生命的依恋具有某种可以战胜世间一切苦难的东西。对肉体的判断相当于对精神的判断,而肉体则畏惧毁灭。人先有生活的习惯,后有思想的习惯。我们日复一日逐渐走向死亡,不可返回。 荒谬是否操纵死亡? 思想精英们,也放弃了他们的生命,但是是在最纯粹的精神叛逆中、在精神自杀中进行的。真正的拼搏在于尽可能地反其道而行之,在于关注那些遥远国度的奇异花木。 深刻的情感如同伟大的著作,比其本来就要表达的意义涵盖的更多。 伟大的情感带着自身的特质,可喜的或可悲的,遨游于世以其激情照亮了一个排他性的世界,在那里又找回了适得其所的氛围。忌妒、奢望、自私或慷慨,各有一方天地。所谓一方天地,就是一种形而上学和一种精神形态。专一化了的情感所含的真实,比发端时的激动包含更多的真实。因为后者是未确定的,既模糊又“肯定”,既遥远又“现实”,一如美好赋予我们的那种激动,抑或荒谬所引起的那种激动。 全面真实的认识是不太现实的。唯有表象可以计数,气氛可以感觉。 这是荒谬的世界,是用自身固有的亮光辨明精神形态。 所有伟大的行动和伟大的思想都有个微不足道的发端。伟大的作品往往诞生于某个街道的拐弯处或饭店的小门厅。事情就是如此荒谬。与其他世界相比,荒谬世界更能从这种可怜兮兮的诞生中汲取其高贵。在某些境况下,一个人被问及他的思想本质时,答道:“没有任何本质。”这也许是一种隐瞒吧。那些被爱着的人心里很明白。但假如回答是真诚的,假如回答代表了一种奇特的心境:在那里沉默雄辩,日常的锁链被打破了,心灵再也找不到衔接的环节了,那么这样的回答就变成了荒谬的第一个征兆。 唤醒意识,触发未来。未来,要么无意识返回链条,要么觉醒。觉醒之后,久而久之,所得的结果,要么自杀,要么康复。 对于天天过着没有希望的生活的人来说,是时间载着我们奔跑的。但总有一个瞬间,我们必须载着时间走。我们靠未来而生活——“明天”“以后再说”“等你有出息”“你长大就明白了”。这些不成逻辑的话挺可爱,因为都涉及死亡。不管怎样,人都有那么一天,确认或承认已到而立之年。就这样肯定了青春已逝。同时也让自己在时间中找到定位。他承认处在一条起伏的曲线的某个点上公开表明必须跑完这条曲线。他属于时间了,不禁毛骨悚然,从时间曲线认出他最凶恶的敌人。明天,他期盼着明天,可是他自身的一切却在反抗它。这种身体的反抗就是荒谬的。降低一个层次,就是诡谲性:发觉世界是“难懂”的,意识到一块石头都能奇异到叫我们无可奈何;大自然,比如一片风景,可以根本不理会我们。一切自然美的深处都藏着某些不合人情的东西,连绵起伏的山丘、柔美辽阔的天色、婆娑的树影,霎时间便失去了我们所赋予的幻想意义,从此比失去的天堂更遥远。世界原始的敌意,穿越几千年又向我们追究。一时间我们莫名其妙,因为几百年间我们只是凭借形象和图画理解世界,而且这些形象和图画是我们预先赋予世界的,又因为从此之后再使用这种人为的手段,我们就无能为力了。世界逃离了我们,再次显现出自己的本色。那些惯于蒙面的背景又恢复了本来面目,离我们而去。 ——西西弗神话,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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