嗑瓜子儿
周一的午后,雨哭了两天都还没收声迹象,这潮人又恼人的人间二月。
雨丝随风斜斜地拨弄玻璃,茶汤在白瓷杯底摇摆出金黄色盛宴。我歪靠在收银台圆凳上,桌面塑料袋张开大口,里面瓜子壳已堆成小山丘。电脑影片里的旧上海正飘着梧桐雨,吴侬软语与檐角滴答声在潮湿空气里轻轻相撞,惊醒袋子中沉睡的恰恰香瓜子。
随着故事情节,我慢抬左手伸进袋子里,捏出一撮香脆的瓜子交给右手把握。灰褐纹路像凝固的雨痕,椭圆外壳裹着某种秘而不宣的期待。左手拇指与食指合围成天空之门,指甲轻叩中线处微凸的棱——"咔",极清浅的绽裂声,仿佛初春河面第一道冰纹。两瓣甲胄温柔开启,露出蜷缩其中的玉色果肉,裹着蝉翼般半透明的襁褓。
将这粒浓缩美味托在舌尖时,窗外的雨忽然下得绵密了。坚果油脂的芬芳如莲花次第绽放,先是在味蕾上晕开晨露般的清甜,坚果香继而漫过齿舌,化作满口山野气息。咀嚼时唾液混合着果肉充满口腔,像含住一滴固态阳光,在36.5度的暖房里缓慢舒展四肢。
当铁观音的热气袅袅攀上荧幕时,电影里穿旗袍的女子正撑伞走过雨巷。我凝视着垃圾袋里新磕的瓜子壳,它们以各种姿势支棱着,如同微缩的敦煌洞窟,每个裂口都曾供奉过一尊沉睡的佛。左手食指沾了层薄薄的茶渍,在剥开又一粒瓜子时,忽然惊觉这重复的动作里好像藏着古老的禅意——我们毕生都在为某个瞬间准备着,就像瓜子用整个夏季闭关,研修升华他命运的法门,就为嗑开瓜子这刻。
当瓜子仁碎液滑入喉头的刹那,总感觉它们是背着阳光的行囊,顺着食道幽长的隧道开始旅游。有的在胃囊的湖泊里泛舟,有的顺着血液溪流拜访心脏的山谷。最顽皮的那粒或许正挂在肋骨的枝桠上摇晃,将前世收藏的热情抖落成葡萄糖,和弦着屋檐下的滴滴答。
茶凉了又续,续了又凉,瓜子壳在垃圾袋里铺出盘山小道。当电影放到男女主角在雨夜诀别时,我恰好用左手食指和拇指夹着一颗瓜子放在门齿中间。瓜子仁碎断瞬间,某个记忆片段突然破土:童年蹲在奶奶膝边,看她布满裂痕的手灵巧地剥开瓜子,将一颗颗米黄的瓜子仁放进我的小掌心,我开心地一口含进去,无比满足的神情历历在目。
店外小雨继续浸透街道,雨丝将树叶染得靛蓝。最后几粒瓜子躺在库房里,议论着主人今日的不可思议,它们家族多年来很难被朕宠幸一次。我玩味着一颗饱满的瓜子,改用指甲侧面轻蹭它们浑圆的脊背,像在安抚即将远行的孩童。裂开的脆响混着雨声,好像突然懂了所谓的"活在当下",不过是让每个微不足道的时刻都成为自己的耶路撒冷。
当电影片尾字幕浮起,茶水已淡出朦胧的月色。指腹残留着坚果的油脂,与茶香漂染出一个曼妙午后。方才两小时的时光被拆解成无数次完美的体验:有的停在舌尖看了一场日出,有的在胃里化作温柔的潮汐,更多的变成记忆珊瑚,静静生长在生命的暗礁上。
原来让自己沉情于剥瓜子的世界,也可以让枯燥生出繁花,这过程的愉悦不亚于在山巅观赏一场流星雨。当我们以唇齿为舟楫,护送每粒果实完成注定的旅程,也可在破碎与重组中触摸永恒。店外掠过的鸟影是美,杯中舒展的茶叶是美,就连齿间残留的碎屑也渗着蕉香——它们都是岁月琥珀里凝固的振翅声,提醒着我:所谓圆满人生,不过是无数个认真嗑瓜子的瞬间所串成的璎珞。

评论:
弗拉门戈的平行人生: 嗑瓜子这件事被你写的活灵活现,生动有趣
作者: 人总要想办法从平淡中创造几分生趣[微笑][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