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手上都磨水泡了,还写书信啊。” 手上缠着布条的士兵抬起眼问在灯下提笔的人:“给谁写呢?” “给我娘。”写信的人嘶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纸挪了一点,不叫它沾上血迹,低下头说:“也不知道仗什么时候能打完,我娘一个人在村里,我不放心。不知道地里庄稼怎么样了。” “你小子就是有闲情逸致。”另一边有个士兵粗声粗气地笑骂了一声:“天天打仗,你还有空想家里的地。” “等冬天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就能回家了吧?”写信人眼里带着笑意:“我娘做饭可好吃了,到时候大家一起吃饭吧?” “行啊,一起吃饭。”低头看着绷带的伤兵应了一声,几不可闻地说:“不知道还能活下来几个……” 后来,在一场战事里,姓刘的民兵倒在了北岭的雪地上。 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小小的帐篷里少了一个人。 “他这个月的家书怎么办?”突然有人打破了寂静:“他娘一个人在村子里,看不到信,不知道有多担心。” “……”一个士兵挣扎着挪了挪身体,拿着笔看着空白的信纸犯了难:“……俺,俺不知道和她说什么啊。” “那你和你娘说什么?”旁边有人笑他:“你和你娘说啥,就和他娘说啥呗。” “俺娘,俺娘前年就走了……”士兵嘟哝了一声:“俺,俺问问她那边下雨没……” “下雨?”旁边突然有人笑了一声:“你还不如问问他娘,吃的好不好,身体怎么样了……” “俺……俺手疼,写不了那么多。”代写家书的士兵翻了个白眼:“你要乐意写,下次你给他写回信呗,俺字还不好看呢。” “切。我写就我写。”一旁的士兵拿起桌上的大碗喝了一口水:“怕怎的。” 后来,战事越来越紧,战死的人也越来越多。 只是队伍里开始流传起一个小小的约定。 眼看冬天又快来了,回信的战士开始在末尾附上一句话。 “等北岭下了第一场雪,我们就回家。” 刘某的母亲摸着信纸,把它们铺在院子里,借着阳光去看上面的字迹。 她不识字,但她记得,她儿子的“娘”字的一笔一划,长短横斜,他喜欢把那个捺收得很短,就像他喊她的时候清脆的声音一样,但那样的笔触,再没有在后来的信中出现过。 她请村里识字的小媳妇帮着回信,说等他回来。 她苦苦等了一个又一个冬天,信越来越短,内容也显得颠三倒四,好像是仓促之间写成的。 信封也从一开始刻意的干干净净,到已经印上了血。 那血不知道是谁的,刺得她眼睛生疼。 直到第五年,再没有信来。 刘氏一个人坐在院里,把那些信拿出来反反复复地眯着眼睛看。 她找人问了那总出现的一句话的意思,小媳妇说,这话是,等北岭下了第一场雪,他们就回来。 刘氏就眯着眼睛笑,偷偷地开始置办每一年都没用上的年货。 直到那一天有人策马而来告诉她,这场仗打了三年,无人生还。 刘氏一下呆住了,伏在地上痛哭。 传信的人眼眶也红了一下,别开头说了一声节哀就朝下一家策马而去。 入夜忽然下了雪,刘氏半夜冻醒了,想起自己没有关窗,看见雪花落下来,突然跑到放信的小柜子前面,把信一封封地摆出来。 她不知道他们是谁,只是用手仔细地把他们都摸了一遍。 北岭下雪了,你们看见了吗? 后来刘氏守着这些信,在村里一年年地老去,直到有一天,听说要为他们修建衣冠冢,刘氏才慢慢地拄着拐杖,第一次出了家门。 然而史册上不会写这些。 《烟华县志》上这样写—— 崇宁七年六月廿九,北岭民变,白炎军夺城。守将燕子名战死,城主解钰领残兵降。 北岭守军多征自本县。七月,解钰使人带死城者衣冠归,与县主陈青。七月十四,青始集百姓之力,造陵于烟华海畔。县中青壮皆战死北岭,余民多孤儿寡母,而劳作不息。 太业四年四月初五,造物终成,是为烟华海八百衣冠冢。 史册上寥寥数语,略过了身前身后,人间易别。 -----------«大雪寄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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