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星星的夜晚 阿珍叫阿珍，但我不叫阿强，虽然有过很多有星星的夜晚，但那是因为我俩发小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说光着拍屁股一起长大的那种。而且，那些有星星的夜晚也不咋美好，自从某个有星星的夜晚她脱下我的裤子借着山坳打谷场上微弱的灯光指着我的小鸡鸡说你那个除了尿尿还能干啥的时候，我们的友情可能已经走到了尽头。现在她“不然你娶”后面的“了我吧”三个字还没说出来的时候，我就赶紧说了句：“滚蛋。” 这真不能怪我。最初她说失恋，凄凄苦苦说一堆难过的话，我都想着怎么安慰她，直到她突然有一次说不然你娶了我吧。我懵了，看着阿珍一脸的哀伤楚楚可怜的样子，憋了半天说了一句好，可阿珍突然就跳起来照着我头上就敲了一下，呲着牙说：“你想得美，哈哈哈，哎呀，这下痛快了”。然后扔下一脸错愕的我，哼着歌扬长而去，好像她每次凄楚都只是背剧本的时候入戏了。 我决定再也不理她了，让她自生自灭吧。不过没两天，阿珍又来找我了，对我说：我想离开这里了，我想去外面的世界。我心里沉了一下，大概也知道为什么。这么大个山坳，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她如果不走，大概就只能嫁人了，当然阿珍那个性格要死要活也不是什么问题，这两年她就是这么干的。但，我想，或许她也累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说：去吧，这里太小了，小到你深吸一口气都觉得胸口憋闷，就像活埋人，土只要埋到胸口，慢慢也就喘不上来气了。别回来了。 阿珍看着我，仿佛从来都不认识我那样，看着我，然后，点了点头。 可谁能想到啊，她很快又回来了，又在我面前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哭，还要问我那句不然你娶了我吧——你看，她就像去了一趟厕所又回来了。所以，我没等她说完就说了一句滚蛋。 不过阿珍再一次走之后，却没很快回来。一切都仿佛静悄悄的那么过去了，静悄悄的仿佛昨天都已经是久远的已经固定在墙上的岁月痕迹，山坳里那个活了快一百岁的慈祥的寿星老奶奶终于去世了，去世的时候仿佛整个山坳都安静了。然后又热闹起来，该结婚的结婚，该生孩子的生孩子，该鸡飞狗跳的鸡飞狗跳，该出去打工的出去了，过年回来的时候总伴随着从外面的世界带回来的气息——就像小时候的冬天，家里来人的时候掀开门帘子带进来的那种冷风，那好像是一种打扰温暖的寒冷，那又好像是一种冲散昏沉的清冽。 我陆陆续续听山坳里面的妇人们说起阿珍在如何如何，有时候感觉她是一个自由的鸟儿，在那个广阔的天空里纵情飞翔，有时候又觉得她是一条小鱼，在那个无边无际的大海的惊涛骇浪里拼命挣扎。 再看到阿珍的时候，岁月清楚明白的告诉我们，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陌生。曾经阿珍身上熟悉的那些气质仿佛荡然无存，她变得得体，变得含蓄，变成了一个孩子的妈妈。她同每一个人热情的寒暄——那种很有距离感的热情，让人不觉得冷落，也让人不觉得过分亲近。她也拎着礼物去看望了山坳里的每一家人——从外面回来的人都这样，毕竟谁小时候没吃过几顿别人家的饭呢。 阿珍忙活起来了，在山坳里的人帮忙张罗下，把她奶奶留下的那个旧房子收拾出来，又忙活着去村里给孩子办户口，张罗上学的事情。 等到一切都差不多，阿珍来找我了，说要跟着我学养山鸡，说这些东西现在城里人很喜欢，能卖得好价钱。我没说话，我妈很热情的说了一些去过大城市的人眼光好之类的话，大概商量一下，事就这么定了。 打哪儿后阿珍又天天在我眼前晃悠了，但确实不一样了，曾经那个戏精一样的她再也看不到，仿佛换了一个人。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是不是本来每个人都不一样了，只有我还活在过去呢。当阿珍包里装着第一批的收入回来的时候，我妈很高兴，阿珍也挺高兴，说要庆祝一下。 这又是一个有星星的夜晚。孩子玩累了，就在堂屋的竹床上睡着了，我妈不大能喝酒，也去睡了。阿珍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我也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她吐了，吐完了干呕着，有点撕心裂肺那种，呕完了，凉水洗一把脸，接着喝。喝着喝着，阿珍开始絮絮叨叨的说了从她离开这个山坳的那天起发生的一切，那感觉像听一个旁观者在描述他人的苦难，又像听锅铲在啥都没有的铁锅里划拉的声音，让人有些难受。 “你为什么要回来呢，你不该属于这里。”我说。 “我想有个家了。”阿珍吸着鼻子说。 “在外面也可以有个家”我说。 “我也这么以为过。可有些家，没有安全感，或者都不能算个家。我一直觉得自己聪明，能看透也能轻松驾驭人心，甚至为此有成就感。但时间久了，也会害怕。”阿珍说。 “害怕什么？” “害怕自己失去价值。害怕自己也被抛弃。” “心里不踏实，哪里都没有家。” “很久之后我才想到，或许这里是我能踏实的地方——就像小时候爹妈几天不回家，也不担心没饭吃或者没有地方睡，去谁家都行。”阿珍端着酒杯，眼神有些恍惚。 “不过你现在很不一样了，可能你自己就是家——起码是那个小男孩的家。”我说着，朝堂屋里睡着的那个小男孩努了努嘴。 阿珍怔了一下，也看了孩子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在她那里看见过的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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