蒪岩夜话 No.80 胡桃树下
中秋没到,就已订好了街口的榨菜鲜肉月饼,得走一走亲戚。儿时盼着过节,只要享受便好,年长了,却早已没有那么喜欢,不管愿不愿意,总是有许多的人情要去维系。
与四叔道别,他从厢房拿出一大个扁圆的物件。“那这个拿着罢,应家台门里的老胡桃树锯的,切墩你肯定喜欢”。我很是高兴,双手捧过来,谢过了他便走了。
原来,这颗老胡桃树,到底还是倒下了。
应家台门紧挨着一条最繁华的街。说是繁华,其实也不过是农集时,各种杂货摊子都爱来这里摆,只因这条街又宽又直,于大家都很方便。
我认识这颗树的时候,它就已经有三四层楼那么高了,树杈从矮墙里伸出来,树荫稳健而又柔和地遮蔽了小半条街。不知是谁弄了块破油毡布,用绳子绷紧,再系到了电线杆子上,就成了个小凉棚。棚子底下是癞头的“六娣”开的虾皮干货铺子,每每外婆去买虾皮和干海带的时候,我总要在她铺头的篓子里挑出很小的螃蟹与墨鱼,塞嘴里吃,嚼得咯吱咯吱,虽然没有肉,却又咸又香,海味儿十足。
然而起初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树。只知道这树,会结许多个青苹一样的,带麻点的果实。遇到大风天吹折了枝叶,便能拾到,咬上一口,又苦又涩,于是反手就扔了。它的树叶却很有意思,捏在手里,便可以闻到一种特殊的香气,倘若搓碎,则愈发浓郁。
直到住在应家台门里的表姨婆,拿了一小篮子果实过来,我才知道,这青皮,原来可以用刀刮去,用脚踩裂,或者任它烂掉之后,才会露出里面沟壑凹回的硬壳,这,就是胡桃。那时候,山里什么野树野果,我几乎都识得,唯独没见过胡桃。因为,这东西南方鲜少有分布。
打开新世界以后,便常要惦念起它的味道来了。胡桃仁,可以用盐炒熟了单吃,非常香;也可以剥出来,与老黄酒,碎猪肉一起加糖炖了,成为浓郁芬芳的甜肉酒。后者只是偶尔给大人进补的,我却时常要偷喝几口。长辈问起来,我还硬要大着舌头,摇摇晃晃地否认尝过。
因为老想着弄这点吃食,自然也就关心起这老胡桃树的所属来。这树,好像有主,有人说是以前的地主家种的;又好像是无主的,因为每逢秋天果子熟了,住应家台门的任何人,都可以起个头儿,知会邻里一声,再拿竹竿子去敲,敲下来,每家每户都分一篮子去自用。
我爱听故事,去姨婆家作客,也时常要问。那时候的街坊,饭点到了,都喜欢坐弄堂里,边吃边聊。于是,老一辈们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关于这颗老胡桃树的历史,也慢慢地浮现了一些碎片。
应家曾经是本地的地主,颇有家资,开布庄的,这台门为他祖上所建。大约是二三十年代,应家长子,去了北方的什么学堂念书,回来便带了两株胡桃苗,其中一颗种在大院里边儿。还有一颗,据说是种在水埠头的土地庙边。
一晃到了四几年,乡里也闹了“虹潮”,台门地方宽敞,进驻了什么队。团丁抓到过几个这样的份子,是外地人。用麻绳将他们捆到这颗树上,打了几夜,这些人却硬气得很,还要劝保长悔改,据说后来,带头的被押到蒪岩山前的青冈林子里,其他人被押走,就再没看见过他们。
五十年代,这树上又捆过土匪,捆完了游街,也照样是拉到那青冈林子里吃花生米。这一整套的大院,也早已一间间地划分给了乡民们住。再后来,这台门的楼上一圈,被公社统一改成了大通铺,给下“香”到此的学生们住。年轻人充满活力,把红布头挂满这树枝,还要在这树下唱歌做月饼,搞的好不热闹。
六几到七几,大院里精美雕花的窗楞和木刻画,都被套虹标的人凿去。树上也常贴一些五颜六色的标yu,水埠头边,香火旺盛的土地庙,也被拆毁了大半,之前说的另一颗胡桃树,也被砍掉了。领头进庙的是六娣的爹,后来就有一些老妪说,六娣本来是不会癞头的。她不癞头,也本就是能嫁人成家的。
到了八几年,一个雷雨交加的天气里,午后,忽然一道闪电劈到了这颗大胡桃树,一根很粗的树枝被劈断且在雨里燃烧出火光来,险些引燃了阁楼,不久又自己灭了。同一天,山垭口,在大樟树下"du"钱的人被劈死好几个。其中一个,还是把家里卖羊的钱给du了,真是罪过,说到这,老人们也愤愤然了。
九几年,我便认识了这颗树,我也试过很多次,想爬上去摘这青且硬的果实,然而因为树干太粗,实在是无法抱住发力。只能规规矩矩地等街坊开摘了,从姨婆这分一些来吃。
老台门被拆了。很遗憾,再熬几年,本就能被挂上牌子的老树,却没顶得住改造欣农村的好时代。以它来看人生,人生确实是何其短暂。心中颇有些五味杂陈。这厚实的切墩,我定会好好珍惜。
九月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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