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试着问了一下身边的人,人们都听说过这句话,但具体是在什么场合,哪些人告诉他们的,却已记不清,也很难回忆。
当我真正踏入医学的大门后才明白,这句几乎人尽皆知的俗语,背后却有些沉重。刚读研时,进入临床规培轮转的第一个科是肿瘤科。那时我才知道,布洛芬止不了所有的疼痛,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常规,比如呼吸、思考、吃饭、睡眠,在肿瘤患者的世界里可能是一种奢望。那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与绝望是教科书里面的文字无法传递的。与此同时,我第一次接触到了一位“床前孝子”。那是一个人人都称赞的儿子,因为在他父亲患肺癌的这两年时间里,父亲的每一次住院治疗,他都几乎全程陪护在身边。对父亲的任性、无理取闹都十分包容。人们会看见他在深夜帮助父亲按摩疼痛的双腿,也会看见他在白天把父亲摔在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捡回。面对父亲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恶毒话语从不反驳,只是默默在旁边听着。对待父亲的治疗,面对一些价格高昂的检查、治疗费用时,他虽然会面露难色但从不拒绝。人们提到他都会说他是一个孝顺的孩子。我也很钦佩这种人,毕竟“孝”是中国传统美德之一。直到有一天,我在夜里查房结束后返回值班房的途中被他叫住,我问他有什么事情,他缓缓的问道:“我爸什么时候能死?”。我以为我听错了,他又问:“xxx(患者的名字)什么时候死?”,然后他说:“他为什么还不死?”。我愣在原地,内心升起了很多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惊讶于他在人前人后的变化;有鄙视,我认为他只是一个伪善的人;更多的是不解,不解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反差?这时他继续讲,好像在对我说,又好像在喃喃自语:“我和我老婆,上面四个老人,下面两个小孩。我妈和她妈也身体一般,偶尔也要住院,需要人照顾;两个小孩也需要照顾。我因为照顾我爸,工作经常要请假,原本的升职机会没有了;小孩子上学,看病住院都要钱啊。我家里也顾不上,老婆呢?老婆照顾孩子已经够累了,她也有自己的工作啊。我俩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矛盾越来越多。你知道吗,我爸之前性格很好的,不知道为啥得了癌之后变了一个人,脾气越来越差,我做什么他都不满意。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有时候都希望得癌的是我呀。”
可能意识到他不应该和医生讲这些,又可能想到跟我讲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他就紧接着说:“医生,不好意思,我不该和你讲这些的,影响你工作了,你回吧。”
第二天醒来,我听见护士说:“xx床又摔东西了。”过去一看,那个“孝子”又在默默的捡起父亲扔在地上的物件,眼前的景象配合昨晚的画面,重重的敲击着我的内心。在下班路过门诊大厅的时候,我看见了许多“白发”与“黑发”,那些陪着久病的老人看病的子女,又会不会在深夜提出同样的问题:“他(她)为什么还不死?更多的是不会;有的,只是灵魂深处的煎熬。
当年进入医学院学习时,新生会集体朗读《大医精诚》,其中有一句话“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看到患者,看到患者被疾病折磨,我相信医者都会有恻隐之心浮现,但陪伴在他们身边的亲人家属,他们是否也有“含灵之苦”呢?
我不知道。于是我带着这个疑问继续前行,然后我看见姐妹二人辞去工作轮流照顾植物人母亲已经八年;我看见兄弟姐妹五人没有一人愿意来看望中风住院的母亲;我看见年近八十的尿毒症老伯翻遍通讯录却不知打电话叫谁陪护;我看见癌症晚期的阿婆床头柜上每天都有女儿送来的鲜花;我看见老者离去时亲属的崩溃;我看见深夜在阳台流泪的中年男人。
我依旧没有答案。但当我再次在心中默念这句“誓愿普救含灵之苦”时,我隐约感受到,这里的“灵”是指灵魂,而作为医者,除了用我们的专业技能解决患者肉体上的痛苦之外,那些患者身边的陪伴者,那些久病床前的“孝子”,他们疲惫不堪的灵魂,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关注呢?
最近我看到一句台词:“对于死亡,我可以接受结果,但无法接受过程。”在未来,我还会遇见更多的“床前孝子”。如果在深夜他再次叫住了我,我会选择静静的听,并看着他的眼睛。
评论:
落日飞车: 对方能倾诉出来也是一个发泄口[感动]
H: 人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生物。人性亦是。有的时候我们是真切的希望某个人好希望他幸福;但有的时候也是确确实实的想要他走,掩藏不住的厌恶;还有的是在良心与现实之间反复横跳,或许他是爱他的,但麻绳总挑细处断……
向阳生长: 过度救治,会不会也是种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