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岁寒三友以筋骨立世,确比春雾夏雨更具生命质感。春芽破雪是生的宣言,夏木擎天有勃发之势,冬岩覆雪自成高古画卷。唯独秋,始终悬在丰饶与枯寂的裂缝间:金穗垂首时腐叶已零落成泥,雁阵写下的天书尚未寄达,寒蝉便用残声抹去了注脚。这季候总在收获的箩筐里漏下几粒萧索,教人不知该拾起圆满,还是祭奠残缺。
《裁一竿碧魂,静候夏汛》文/半山客
紫竹院的竹在三月睁开第一只眼。残冰未泮的湖畔,笋尖刺破腐殖土的声音像玉簪划开绸缎,惊得寒鸦扑棱棱掠过澄鲜湖。那些被霜雪压弯的老竹尚未褪尽枯黄,新篁已从裂缝里挣出翡翠色的脊梁。晨雾漫过青石桥时,整片竹林洇成宋代青瓷的冰裂纹,船工撑着竹篙破开水镜的刹那,满湖碎金里浮起千百个毛茸茸的春天。
潭柘寺的竹海在清明后开始吐纳。古碑廊下的笋衣裹着前朝的雨,褪下的褐壳蜷成小小经卷,被扫帚苗推着滚过刻满《金刚经》的石板。小沙弥蹲在放生池边,看竹影在龟背上写狂草,老龟昂首吞下飘落的竹花——那细碎的淡绿花瓣,原是佛陀指尖漏下的偈语。暮鼓响起时,整片竹林泛起青铜光泽,新竹节上的白霜泛着冷焰,仿佛钟声凝成的舍利。
护城河边的野竹是春的浪子。根须钻进明代城墙砖的裂缝,竹梢却轻佻地撩拨护城河的春水。环卫工老王说这些竹是燕京城的活日历,每年柳絮起时,竹鞭便在地下织出碧绿的网。某日见他用竹刀剖开新笋,嫩黄芯子淌出的汁液滴进搪瓷缸,竟与对岸玉兰树的影子酿成了半盏春醪。
颐和园知春亭畔的竹最解风情。太湖石隙里斜逸出的几竿翠竹,总在黄昏将夕晖筛成金箔,一片片贴在游人的蓝布衫上。穿藕荷色旗袍的姑娘倚竹而立,发间玉簪与竹节上的露珠共振,风过时满地碎光乱跳,竟分不清是珐琅彩还是春光的残片。忽有画眉啄落竹枝上的残雪,雪籽坠入昆明湖的瞬间,十七孔桥的倒影便多了十七个颤动的酒窝。
大运河畔的竹筏驮着整个北方的春汛。筏工老张的竹篙插入浑黄河水时,总会惊起团团蜉蝣,这些朝生暮死的小虫在篙头聚成绿雾,转眼又被河风揉碎。他教我辨认篙身的青苔纹路:深褐色是去年残冬的掌纹,翠绿处藏着今春第一尾鲤鱼的鳞光。当竹筏撞散浮萍的刹那,对岸化工厂冷却塔的白烟与竹梢升腾的地气交织,织成一张捕捉季风的网。
南锣鼓巷的竹篱笆是春的刺绣。爬山虎嫩芽尚未缠上灰砖墙,竹篱缝隙已迸出星星点点的二月蓝。穿堂风掠过竹片时,整面篱笆便成了空灵的排箫,把炸酱面的香气、冰糖葫芦的叫卖、鸽哨的颤音,统统谱成什刹海的波光粼粼。穿对襟衫的老者坐在竹凳上沏茶,茶烟攀着竹篱攀升,在琉璃瓦檐下开成透明的海棠。
最惊心动魄是雨夜访紫竹院。春雷碾过万寿山时,整片竹林在闪电里露出青铜真容,竹梢狂舞如张旭醉后的笔锋。雨箭射穿竹叶的瞬间,满园蒸腾起青碧色的烟,积水潭面浮着被击落的竹花,像谁失手打翻了星图。守园人提着汽灯巡视,光圈里竹节上的雨珠泛着汞光,仿佛亿万年前凝固的春雷。
槐花初绽那日,我在广济寺竹丛发现时间的琥珀。老竹根盘结处生着簇簇紫地丁,新笋却已高过藏经阁的窗棂。扫地僧的竹帚掠过石阶,扬起去年深秋的银杏叶,金黄的扇形叶片与翠绿竹影在空中对舞,恰似释迦拈花时冻结的手势。忽有蜻蜓立上竹梢,薄翅振起的气流里,整丛竹影碎成绿玛瑙的齑粉。
立夏前夜,昆玉河畔的竹开始预支夏的暑气。船坞里的青篙林泛着幽光,篙头铁箍残留着冬日冰凌的咬痕。晚归的船娘将竹篙斜靠柳树,篙身水痕蜿蜒如地图上的大运河。我触摸那些湿润的纹路,指尖传来细微震颤——去年深秋封存在竹纤维里的蝉鸣,正在春夜的血管中复苏。
子时的紫竹院藏着春的遗诏。月光将竹影烙在粉墙上,风动时满壁墨痕游走,仿佛怀素在挥毫狂草《春日帖》。守园人踩着竹叶巡夜,枯叶碎裂声惊起宿鸟,羽翼拍落的露珠坠入石灯笼,叮咚声里浮起半阙《玉树后庭花》。竹节处的白霜渐渐化作水珠,顺着岁月纹理下滑,在黎明前凝成第一粒夏的露。
此刻站在长河码头,看放筏人将竹篙没入春的尽头。篙尖挑起缠着水藻的残冰,篙身却已沾满槐花的甜腻。两岸竹影浸在晨雾里,新笋褪去的褐衣随波逐流,恍如春卸下的鳞甲。当竹筏撞开芦苇荡的刹那,惊起的苍鹭掠过永定河,翅尖扫落的柳絮粘在篙头青苔上——那团绒毛里,裹着整座燕京城向夏天投递的邮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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