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写过关于老家“黄焖鸡”的文字，年少为了一点点钱名投了稿子，算是典了出去，现在每每想来，莫名的有把自家孩子送去给大户人家为奴为仆的悔恨感。想再写一篇文字，罪恶感更甚。想想也是无用的情绪。随它吧。
奶奶养了半院子土鸡，“头鸡”是一只体型硕大的公鸡，赤冠金爪，彩羽覆身，眼神灼灼的威势十足。鸡下了蛋总是要捡，大公鸡成了守疆卫土的英雄，跟奶奶争斗不休，它不知道被奶奶拿棍子敲的晕死过去几次，奶奶的腿脚也不知道被它啄过几次。每次回到家，老人家都说非得宰了它不可，可总也不见行动。最招恨的是，夏天回老家，我在院子里支了帐篷“露营”，这没眼力劲儿的破鸡半夜两点打鸣儿，声音穿林震岳，把天边的星子都给吓得缩了身形淡去几分，更遑论院子里的我，甚至狼狈地逃到屋子里仍旧不管用。等奶奶醒了，跟她老人家讲，老人家说，早晚有一天宰了它吃肉。可不见您行动呀！我想我奶奶也是看颜的，大公鸡真的太漂亮了。
我家娃儿出生还没过一天，我奶奶就让我爸把大公鸡带了过来，当然是刀斧加身后体无完肤的状态。也就我家娃儿不会说话，如果会，肯定说，我老奶奶最疼的我爸都没能收了你，看我出生不到一天就成功地“收你来啦~”。这种养了两年的鸡怎么也做不得黄焖鸡，只是清炖了喝汤吃肉。
做黄焖鸡还得是当年养的“少女鸡”（“少男鸡”，大笑，哈哈）。农历三月刚过，走街串巷卖鸡仔的叫卖声便起落于村里村外，农户的女主人多会买个二三十只养了。我奶奶会挑鸡：听叫声是否“痛快”响亮、看鸡尾是否干净清洁、拿手上看是否挣扎有力又不那么怕人……等毛茸茸的一团汇聚成一片，她老人家就挑好了。我奶奶也会养鸡，别人家淘汰率超高，“千顷地里一根苗”的情况也常见，我奶奶养的鸡淘汰率几乎是0，也有诀窍：少喂多次，喝凉白开，养鸡仔的纸板箱保持绝对的清洁干燥。“养生灵，懒了不行”，看，老太太的智慧足可以成为传家宝的。
过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和大半个冬天就要过年了。此时已经有八九个月大的“超龄鸡仔”（类比某些30+的人说自己是超龄宝宝）淘汰率又突然上来了，到底有多高要取决于家里的人口和家庭的富裕程度。我奶奶从养鸡喂羊到杀鸡宰羊无缝转变。书中暗表，我奶奶的“相”有很多：净瓶杨柳慈悲相、面忿怒目金刚相、能言善辩苏秦相、身矫体健智深相、杀伐果断大将相、絮絮叨叨老太太相……我最怕的是絮絮叨叨，童年阴影啊！哪怕其他相都轮番来一遍，也别一遍一遍的絮叨。
好吧，我奶奶的“相”轮番过后，满地乱走的鸡就变成了盆里不过两寸大小的肉，清水洗净了，拌上搅匀的鸡蛋糊，再用面粉裹了放油里炸，直到金黄。再葱姜醋炝锅，放八角桂皮白芷陈皮等各味调料，先大火猛攻至汤沸，再小火慢炖1个小时，最后用灶膛里将熄未熄的余烬慢慢“煨”着，锅里的汤花儿将开未开，几个小时后汤黄肉嫩软烂入味的黄焖鸡就好了。
我们那过年离不得黄焖鸡，鱼羊海鲜缺了无妨，没了黄焖鸡这年味儿可就少了大半儿。鞭炮声音里奶奶炸鸡，我们寻味而来大快朵颐，堪称乡村版的M美食记，黄焖鸡炖得出锅后再撒一撮香菜蒜苗，添一抹绿色亮亮眼，全家人闹哄哄地围坐桌前，饭后吃茶聊天，这是对身和心最完美的慰藉。
这么多年了，还会在年根底下想起来巨大的鞭炮声、健硕的奶奶和木柴燃烧的味道。在城里过年也会做黄焖鸡，跟奶奶视频请教如何如何做，试了很多次，味道总复现不来。或者跟那鸡那水那柴那锅那人那空气有关吧？那些所有种种给了孩童的我“年味”，用现在的话说，“仪式感”。这样的仪式感应该由我们来承接了。带孩子去趟欢乐谷看烟花，去喜欢的金店买一些首饰，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去吃平时舍不得的吃食，孩子无赖调皮了也会说“大过年的，算了”，给远方许久不联系的亲人视频拜年，给长辈发发红包……我们看起来平凡无奇甚至没有年味的举动，也许在孩子看来这就是“过年”了。
我们默默地成为年味的传承者，正如我们的父辈祖辈做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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