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瞳(三)
“我也给你带了琉璃弹珠。”
照例是他先开的口,内容却出乎我意料。两粒绿色的琉璃弹珠在他手心里闪闪发光,琉璃珠子通体透明,只有最中间被颜料染了一道颜色,阳光下泛着一丝莹绿,好像一双带着些下三白的竖瞳狐狸眼。我看着这两粒珠子心里有些发毛,半晌有些恼羞成怒地对他说,
“之前我给你讲的都是骗你的,没有狐仙,我也没听到她讲话,全都是我从《聊斋志异》那本书里看的!”
“什么书?”我本以为他会生气,会把两粒琉璃弹珠狠狠砸向我,可他却平静地又问了一遍,“什么书?”
我有些心虚,慌乱答道。
“《聊斋志异》,蒲松龄先生写的,他也是淄川人,不过家在蒲家村,离这儿远着,这些故事都是他书里的。”
说完,他没有动,我有些受不了这凝固的气氛,转身离开。从那天起一直到暑假结束,我都没有再看见过老六。
临走前一天晚上,我没忍住,跑去问姥姥有关老六的事,姥姥看着我脖子上戴了一年多的木牌,跟我讲起了他的故事。老六很小的时候,他爸死在了矿上,他妈受不了寡居把老六扔给他爷爷改嫁了,老六的爷爷本来是个文化人,结果文革的时候被迫害,瞎了一双眼,祖孙俩靠讨饭和老六爷爷算命的本事才得以安身。但他爷爷年事高了,有一次村里人聊起来,说有三天没见到这祖孙俩了,循过去一看,发现他爷爷已经死了三天了,身边全是绿头苍蝇,而老六小不懂事,还在等他爷爷起来给他讲故事,去的时候,他正在玩爷爷给他买的一把绿色琉璃珠子。
从那以后,村里人时不时会接济小孩一口饭,本来他挺聪明,跟着村里小学上课功课也很好,结果七岁那年和村里的小孩去山里玩,一天没回来,等他被进山种地路过土地庙的大爷发现时已经烧了一天了,从医院回来,他脑子就不灵光了。村里有人说这是他爷爷窥探天机的报应,也有人说他爷爷请狐仙上身,猝死的时候没好好给仙儿送走,听说他被大爷抱回来的时候嘴里还嚷嚷着看到了爷爷说话。
被爸妈接回去后,学校里的一切让我渐渐地忘了老六和他的故事,那条红绳和木牌也被老师要求取掉,不能在学校里戴。只是取掉红绳的那天晚上,我梦到了一只狐狸在拜月亮,它忽然转过头,是一张老人的脸,眼睛上挑,下三白很重,竖瞳泛着幽幽绿光。
第二天,妈妈忽然在饭桌上说起,
“你还记着村里那个老六吗?他们说他死在聊斋园了,在一个狐仙的雕像下面,通知回去的时候村里人才想起来一个多月没看见他了。”
“咱也不知道外面有围栏他是怎么翻进去的……手里还攥着两颗绿琉璃珠子……”
琉璃瞳(二)
“你见着她了?”
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我一回头,发现是那个村口天天溜达着的“傻子”,村里的孩子看见他都会躲着,他没有名字,二十大几了智商却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村里人都叫他“老六”,但不愿意提起和他有关的任何事,好像能招瘟神一样,有次姥姥被磨得不耐烦了,才随口说了一句他小时候进山撞客了,回来发了一场烧就这样了。
孩子们被吓得四散逃去,我却被他扯住了胳膊。
“你真的见着她了?”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睛明亮的像一颗琉璃珠子。
“她是谁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甩开他,一口气跑回家中,老六没有追上来,我松了口气。
可从那天开始,他就在那天的老槐树下转悠,孩子们也不敢与他作对,于是便对我产生怨言,怪我把老六招来,占据了我们平时玩耍的地盘。为了巩固领头羊的地位,我决定去挑战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找老六谈判。
我走到他面前去,他抬起头,衣服前面还有不知是菜汤还是污水的痕迹,我忍着恶心和惧怕,刚要开口,他便打断了我。
“她也跟你说话了,是不是?”
他的语气听上去语气有些担忧,我有些不明所以,一时间腹里打好的草稿被忘得一干二净。见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显然有些着急,抓耳挠腮,一时间想说什么又不肯表达出来。我害怕激怒他,忙顺着他的话安慰道,
“她说叫我往小路走。”
听到这儿,他立马安静了下来,立马迫切地问,
“琉璃弹珠,看见了吗?”
这一下子给我难住了,先不说之前讲的那些故事有多少是我胡诌的,琉璃珠子就能给我难得够呛。我尝试着继续一边想一边编,循着蒲松龄写聊斋的思路,真假掺半磕磕绊绊地讲,
“她……她穿的是白裙子,很仙很仙的那种,指甲长长的……眼睛……眼睛就像我姥姥桌子上的绿玻璃灯罩!”
“胡说!分明是绿琉璃弹珠!”他生气地反驳。
“那就琉璃珠子,总归,她跟我说了话!”我偷偷瞄了一眼老六,看着他深信不疑的样子,我继续编道,
“我是来跟你谈判的,这块槐树下的地盘归我们,你可以在旁边的磨上坐着,但不许靠过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说罢,我作出一副慷慨施舍的模样给他指了指那个废弃的磨盘。老六没有反对,也默不作声,不过当我喊小伙伴们过来打弹珠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地走到了那旧石磨旁边坐着。
从那天起,老六当起了我们的保镖,在我们偷家里的零钱去小卖铺买零食的时候给我们放哨,有小孩欺负他笨拿石子丢他,我也会拦着,为了稳住地位,我开始认认真真地读那本《聊斋志异》,遇到看不懂的地方就缠着姥姥给我讲明白,然后再添些自己胡编乱造的剧情讲给老六和小伙伴,渐渐地,我真的成了他们的孩子王,所有人都听我施发号令,毫无怨言甚至乐此不疲,但我心里却很愧疚,我知道老六这么听话,不过是因为我给他改编的那个聊斋里的故事。
暑假很快就要过去了,爸妈来接我时惊讶地发现我已经黑得和村里的孩子不分彼此,虽然瘦了,但也结实了好多。临走的时候,村里的小伙伴都来依依不舍地道别,老六也站在磨盘旁看着我,我竟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不舍,但我始终没有对他坦白那些只是我化用的故事。
再一个暑假回来,很多小伙伴也都开始念小学,现在大家人手一本暑假作业,也不觉得我有作业这件事很稀奇了。老六还是之前那副模样,似乎又胖了些,我惊讶地发现,之前没有注意到老六的眼睛其实是有些上挑的,眼白多到看上去有些下三白的凶相。他还记得我,可我今年已经比去年“成熟”了,只觉得孩子王是小孩才会在意的头衔,我决定告诉他真相。
“我也给你带了琉璃弹珠。”
琉璃瞳(一)
每年暑假,我都会被爸妈送回农村老家,所以记忆中的夏天总是开始和结束于颠簸的公交车上近一个小时的头晕反胃。对于年幼的我来说,老家是一个天堂般的存在,只要捱两天等到爸妈回城里工作,我就可以暂时放下作业,和村里的小孩天天去山里撒野。
实际上第一次回村过暑假时刚上小学,对脖子上系的红领巾感觉与有荣焉,似乎肩上背负起了什么重要的使命,看到那些上树爬墙、逗狗吓鸡的行为在心里嗤之以鼻,总觉得在同龄人中自己对一些事情看得更长远。孩子的想法总是挂在脸上的,所以一开始穿着白纱裙总是在院子里装模作样地捧着本书的我并不为村里的孩子们接受,长辈赶我们一起去玩,不管是过家家还是捉迷藏,我总要提出些“尖锐”的意见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村里的小孩儿讲不出什么这样的“酸话”,所以我并未察觉到他们已经在私下里为了拆穿了我的架子,计划着让我长长记性。
终于在一天傍晚,他们把我一个人扔在了山里。
当我意识到他们并没有在捉迷藏,而是真的把我扔在了山里时,天已经擦黑了。我虽然有些慌乱,但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显然无法真正地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坚信他们肯定在暗中观察想看我手足无措,于是就在土地庙前的松树下面唱着学会的为数不多的歌。但随着天色越来越暗,我心里就越没底,村里的婆婆们讲的那些山灵精怪熊瞎子的故事一股脑全部涌入了记忆,眼中平时还会往里扔石头玩的土地庙,随着光线的昏暗也似乎成了一个能吃人的墓穴。
远处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林中惊起一片麻雀,“我今晚会被熊瞎子咬死吗?还是会有红眼长毛鬼来把我当生萝卜一样啃了?”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影子逐渐逼近,在离我十米远的地方,直立起来,一双琉璃珠似的绿色竖瞳眼睛在昏暗的松树下格外明亮,看到这儿,我脚下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口气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往前跑。
后来大人提起这件事都心有余悸,好在我选的不是看上去平坦开阔的大路,因为那大路是通往邻村的,离着邻村还有二三里山路,但有关我说的那双幽绿的眼睛,他们都对我闭口不谈,只是脖子上多了一条从邻村神婆那儿请的红绳木牌。那天跑回去的我身上挂满了蓖麻和棘针,脸上的泪痕混着泥土看上去像个野人,我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路跑回家的,只知道差点被吓破胆的我虽然挨了一顿臭骂,而那些把我丢在山上的小孩儿却免不了地都挨了一顿打。
这件事被我添油加醋地讲给了那些曾经看不惯我骄傲脾气的小孩儿听,也因着这个经历让我有了竞争孩子王的资本,逐渐地身边也有了一些拥簇,他们也学着我的样子,家里没有书,就捧着我空着一半的暑假作业,说这是“教规”。但时间久了,这件事情的奇幻性和威慑力也大打折扣,他们开始怀疑我所叙述的这些经历的真实性。
“俺奶说了,熊瞎子都是骗人的,俺们村山上没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斜着眼用下巴对着我。
“那是你们没见过那双幽绿的和玻璃珠似的眼睛,就和我姥姥房间里的玻璃灯罩一个颜色!”我极力解释到。
“你就是哄骗人!俺在村里住着都没见,怎么你上一趟山就让你见着了?”羊角辫叉着腰,颇有村口婆婆要骂架的阵仗,她的话瞬间让我从高高在上的孩子王沦为众矢之的。
这样的情形让我回忆起了那天在山里孤立无援的样子,我有些鼻子酸,却倔强地抬着脸,脑子里飞速过着一切小学里学到的知识,只是九九乘法表无法解决当下的困境,忽然脑子灵光一现,想起来一直以来装模作样捧的那本《聊斋》,好在是本白话版,虽然不带拼音,但装样子实在无聊的时候也囫囵吞枣读下几篇。
“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瞒着你们了,”
我忽然开始气定神闲起来,慢慢踱步到一块大石头旁,见状有人帮我垫了一张大蓖麻叶,我才学着电视里的名媛,一抚裙子,端庄地坐下。
“我姥姥不让我往外说,既然你们这么怀疑我,我就勉为其难地跟你们说了,记着,谁都不许说出去,不然会遭报应的!”
见状,他们点头,我让他们凑得近了些。
“你们知道《聊斋志异》吗?”
他们摇摇头,见状,我定下心,继续循着记忆胡诌。
“《聊斋》是蒲松龄写的,他啊,就是咱们这儿的人,里面写的都是狐妖鬼怪,说明,咱们这儿之前有狐仙!那天,我分明看见那影子直立起身子,它好像在说要拜月亮……”
“你见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