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影-2022/12/6。连续十几天的阴雨,今天总算出了太阳。阳光很好。
“走,到国际饭店吃下午茶去。”我对母亲说。
“国际饭店?好咯好咯。侬啥辰光订咯座位?”母亲很是惊喜。
“昨天就预约了的。侬今朝胃口好点伐?”
“去呀,去呀。吃不多,坐坐也好咯。”
国际饭店已有八十余年的历史了,建成后的半个多世纪里一直是远东第一摩天大楼,也一直是上海的标志性建筑。大堂吧里座无虚席,大多是老年人,三三两两地围坐,轻声细语。西式的壁灯透出昏黄的光,便教这富丽堂皇的殿堂弥漫着浪漫的韵律。
为母亲斟一杯红茶,递上一小块蛋糕。“老早侬来此地吃饭,点了啥咯菜?”我问道。
“嘎许多年数了,哪能还记得。”母亲笑道,“倒是记得有冷饮。两只冰激凌球,配几片水果,装在玻璃碗盏里,真是漂亮。那个辰光,阿拉几个小姐妹……”
母亲又讲起当年她们在国际饭店楼上看南京路的往事了。说到马路上的电车像火柴盒子,行人像蚂蚁的时候,母亲依旧是那样的欣喜,用手比划着,咯咯地笑出声来。
于是,我的眼前便有了这样图画:摩天的大楼、车水马龙的南京路、高窗里欣喜的少女们。而母亲娓娓叙说的声音却渐远、渐弱,成了这图画的背景,是悠远岁月里飘来的曼妙的牧笛。
“六十几年了。那个辰光,我还小呢。”母亲忽然停住了叙说。于是,那“曼妙的牧笛”也便突然地凝固在了此刻,连同那悠远的岁月,那南京路上的车水马龙,那摩天高楼窗口的少女们。
也许,很多年以后,我也会突然想起今天这嘎然而止的聊天,重回此地,重回此刻。而母亲也依旧是安静的、愉快的,迷蒙的灯光也是幽雅如今。
于是,我忽起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人这一生便是在别人的记忆中的。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印记着你的点点滴滴,或多或少,或喜或悲,或憎或爱,或毁或誉。他们或是你的长辈、你的妻儿,或是你的兄弟姐妹、你的亲戚邻居,亦或是你的同学师长、你的同事朋友,甚至是某个擦肩而过的路人。他们便如同无数印记着你印象的树叶,连同你自己的记忆,终缀成了你平平淡淡的人生。
无论过去了多少年,也无论你是否依旧还在这世中,但只要是那些树叶还在,你也便依旧存于这世中。即使那些树叶多半已经零落,即使那些印记也是凌乱的,但至少他们记得:你真的来过。
正如在某个瞬间,我会偶然想起曾在某地、某时,遇到过某个人呢,或许是一位久未谋面的故友,或许是一位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也无论伊而今是在这世中或是不在,只是在那一刻我想起了伊,伊便是依旧在这世中。
然而,印记着你印象的树叶,总归是在不断地凋零着的。直到有一天,那最后的一片树叶也在风中飘逝,于是你在这世中所有的印记也最终消逝了。你便如尘埃,从此无影无踪,仿佛你从来就没有来过这世上。
我不知道,谁会是我的最后的那一片树叶。但我却依旧有个天真的奢望,便是希望伊可以再最后地记起我。于是,我便可以在伊的回忆里,再回来这个世界,即使是短短的一个瞬间。而在那个瞬间里,我们再一次相遇,依旧如初。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张爱玲·《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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